民添 的部落格

第十二章
德黑蘭市長

父親幾乎每天早上都五點左右就出門。到辦公室之前，他喜歡先到城裡繞一圈，偶爾探訪消防隊或衛生局，但更常去巡視的是德黑蘭的大果菜市場，以及拜訪市場的非官方老大，哈吉．泰耶布（Haji Tayeb），據說他常用暴力威嚇的方式制定價格。父親對於自己處理泰耶布，讓他接受市政府的管轄與規定的經過，感到頗為自豪。

母親有她自己的眼線，在他們的協助下，她因而能夠插手市政，在私人方面，她對這個城市的瞭解遠超過我父親。自從她成年以後，逛遍了德黑蘭的大街小巷，尋覓頂級貨物、最划算的價格，和老闆殺價、爭執、交朋友。她知道水果販會把最好的水果留下來，哄擡價格賣給最富有的顧客。她會接聽朋友與熟人評價某某屠夫或麵包師傅的來電。她在私人關係上所欠缺的魅力，卻在每日的市場之行中全都展現出來，她會上一刻與人發生爭吵，下一刻又調情哄騙。她可以手裡拿著一顆橘子或蘋果，邊聞邊檢查它的外皮，猜測它到底甜不甜，就這樣跟水果販講上半小時的話，這對她而言可說是稀鬆平常。陪她逛市場，會讓我莫名覺得自己與她更親近，就像小時候，她會從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店，心不在焉地牽著我的手，在這個由巧克力、皮革與香料構成的世界裡，她似乎自在多了。

我爸媽對伊朗的許多概念，都濃縮在他們對德黑蘭的不同看法中。父親深愛這個城市，不過他也熱中於把這個城市往前推，在它身上留下印記。母親所熱愛的是德黑蘭的概念，它的習俗、慣例以及塵埃飛揚的巷道，全都蘊含著令她不惜一切迫切要保存的傳統。有時當她從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店，瀏覽和撫摸著商品，我覺得她似乎是在確定是否所有東西都如同她想像中那樣。當然，她也會和別人結怨，有人會在她背後說她壞話，不過起碼在這裡和在家裡不一樣，別人服從她、尊重她。

她喜歡破壞父親所立下的規矩和規定，並且時常邀請她最喜歡的店老闆到我們家來。星期五早晨，除了記者之外，還會發現雜貨店老闆或亞美尼亞麵包師傅，禮貌地坐在他的椅子邊緣。惱怒的父親會提醒她，這會給人圖利某些特定對象的印象。他會說：「你不能這麼做，別人會說我賄賂或收賄。」結果到後來，他不得不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，請他們別來我們家，就像他會賄賂僕人繼續留下來，而不要把女主人的脾氣暴躁放在心上。

我從蘭開斯特返家約三星期後，和爸媽去探望阿姆薩伊德。穆罕默德堅持要一起來。他對化學的狂熱已冷卻，不過又投身更遠大的一個計畫：他開始著手設立圖書館。他已經為它刻好印、取好名，「繁榮伊朗」，沿用父親在規畫與審計組織工作時創立與編輯的一份雜誌的名稱。以我來看，穆罕默德厚顏無恥地向親友募款。在這過程中，他大致是受到鼓勵的。母親常嘮叨我們念太多書，卻認為他的計畫非常傑出，不論走到哪兒都拿出來炫耀。趴在地上沉迷於一本書是一回事，成立一個圖書館，把書分門別類又是另一回事。穆罕默德決定與我們同去，以尋求阿姆薩伊德的支持──從阿姆薩伊德那兒，他獲得了兩本小說和一本關於波斯神祕主義的書，外加大量的關注與鼓勵。

那天即使是阿姆薩伊德家的神奇魔力，也轉移不了我自憐自艾的心情。我為了某件事和母親吵了一整個早上。晚上我想去一個好友家，那位朋友一星期後就要離開了，因此邀請我和另外兩位朋友去她家過夜。我告訴母親：「那不是派對，只有女生。」但她突然希望我在家，她想念我。孩子不把家人放在眼裡，返鄉度假卻不陪家人，這樣是不對的。我懇求道：「拜託，媽，拜託你讓我去。」她回道：「我說不行，到此為止。不准再說了。」收場和之前常有的情況一樣：互相叫囂、指責，然後是漫長、沉悶的靜默。

我們才在客廳坐下，阿姆薩伊德就開始拿我最近上電視的事揶揄我。前幾天我陪父親和幾個屬於美國國際發展署（USAID）的美國人一起巡訪德黑蘭，電視新聞有報導，我出現在鏡頭前被認了出來。「有外國人來訪時，通常都會帶他們去看最好的一面，」父親說：「不過我們卻是從最貧窮的地區開始，給這些美國人一點省思的空間。他們發現德黑蘭這個城市如此年輕，感到有點驚訝。連我自己的女兒也不清楚這一點，所以我認為她也需要上一堂歷史課。」